

我相信我是热爱文字的。
可是每次在电脑面前正襟危坐,排除万难,想写点来自心底的东西时,看着空白的文档,我就开始发呆。
该从哪里下笔呢,该从哪一段场景开始呢,是想象还是还原呢,虚拟写作和真实生活之间的切入点在哪里呢?
等等等等,踌躇之间,滴答滴答,半小时过去了,一小时过去了,而我的思想的行进依旧如蜗牛一样,踟蹰独行在某个荒凉的青草边缘。
当我看到李娟的文字后,我才开始彻底绝望了。人和人真是天差地别呀,有的人处心积虑地想要创造出那么点美丽而娇气的文字,还要吭哧吭哧地期待别人的肯定暗许。
而有的人,她的才华就是天赋而生的,她的文字如同来自某个不为人知的宇宙体系,轰然降临在你面前,一个字一个字地砸在你心里,你凭经验和自以为是的学习建立的优越感瞬间崩塌。这些字如此简单,这些话如此庸常,你视如无物,弃之不用,可是在李娟的笔下,怎么能就那样自然,又整齐地排成一段让人惊叹不已的文字呢。
天资愚钝如我,终于相信了有天赋这回事,终于相信,文字和命运,似乎皆由一种神奇的暗合,在你看不见的地方,拼凑出你当下的全部生活。
正如李娟所言:我正是这样慢慢地写啊写啊,才成为此刻的自己。
李娟在新疆北部阿勒泰哈萨克游牧地区成长,常年随哈萨克牧民辗转迁徙,家庭以裁缝和小杂货店为生。在生存、生活的间隙,她写她目光所及的一切,阿勒泰的马、汉族小孩、草原弹唱会、喝酒的维族寡妇、河边的空旷地、森林中的木耳.....那个来自遥远角落的人和事,透过她的轻灵、跳跃、直爽铺排的文字,构筑出一个常人难以想象的苦寒的边疆之地,一个来自和我们的日常认知完全不同的未被同化的世界。
《人民文学》杂志主编李敬泽评价:“李娟重新界定了写作者的身份,那是一个在大地上和风雨中跋涉的人。”作家孙甘露说:“李娟告诉我们何谓浑然天成。”作家舒飞廉将李娟的出现,比作当年的萧红。“李娟和阿勒泰的关系,就像萧红和呼兰河的关系。”我相信,是阿勒泰造就了李娟,我更相信,无论在哪里,那个地方都能成为李娟的后缀名。
如果以世俗的常识度量,李娟是贫穷的,他们家跟着牧民转场,跟着四季迁徙。家里开杂货店,妈妈还会做衣服,为牧民提供起居生活的所有物件。她在深一脚浅一脚的牧区沼泽里前行,她的破旧的帐篷抵不过草原从天吹到地的风,她在旷野里孤独,也在旷野里开花。这是容易理解的贫穷,却是不容易感受的窘迫。但是李娟,她把这似乎走投无路的困境,这三个女人在草原靠本能求生的挣扎,一笔一笔地描摹,时不时地有发自内心的调皮和释怀,让看了前面心揪的紧紧的读者,瞬间笑了出来,突然觉得:她好快乐呀。
她写草原:草原是绿的,沼泽是更绿一些的绿,高处的森林则是蓝一样的绿。我爱绿色。为什么我就不是绿色的呢?我有浅色的皮肤和黑色的头发,我穿着鲜艳的衣服。当我呈现在世界上时,为什么却不能像绿那样……不能像绿那样绿呢?我会跑,会跳,会唱出歌来,会流出眼泪,可我就是不能比绿更自由一些,不能去向比绿所能去向的更远的那些地方。又抬头看天空,世界为什么这么大!我在这个世界上,明明是踩在大地上的,却又像是双脚离地,悬浮在这世界的正中。
她写居住的地方喀吾图:可是,接下来我们发现,在喀吾图,再也不会更好一些了。喀吾图没有暴发,也没有日益庞大的积累。喀吾图只是让你进入它的秩序而已,然后就面对你停止下来。它让你得到的东西,全都是些牵绊住你、让你没法离开这个地方的东西,一直到最后。
她写妈妈偶遇兔子:我妈继续往前走,兔子左跳右跳。独立、蓬勃、骄矜。红眼睛一闭,天地间就不剩一颗珠宝。我妈心中喜悦。被一只美丽的生命追随,活在世上的辛劳与悲哀暂时后退。
你觉得她在写什么呢,草原,秩序,心情,又似乎什么都不是,她在认真地投入这种生活,她又可以随时逃离这种生活,她所拥有的天然的抽剥现状的能力使她对当下不敏感,对时间不敏感,却又对远方的不可名状的时空充满直觉。她在草原上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孤寂,她觉得世界在她触不到的那一边一定发生着什么,她怅惘,她流泪,但她的目光瞬间又能跳回到身边的小孩,屋前的小狗,以及永远叮叮当当向前的帐篷边的河流。她大开,却不一定大合,她有时暗淡,却绝不颓废到底,她随心随意构筑自己的文学世界,她打破了条条框框,她的文字没有规则,写下去就是她的规则。
有读者问李娟,如果有机会,是否愿意选择一种不那么贫穷的生活。李娟坚定地说,她宁愿失去美好的文字,也不愿意选择贫穷。贫穷不是礼物,它只会磨损人,伤害人。
但是,事实证明,李娟并没有被磨损,被伤害,她被天赋锻造,被命运打磨,她靠爱好改变了命运。幸好,今天了解李娟的人还不多,不然她的故事又将成为烂熟的毒鸡汤,李娟的天性之特别将被完全忽略。
李娟说,看她的文章和被她写进文章的人之间,没有任何交集。这正是李娟的自由之处,她和这些为生计奔波的人一起,靠近大地,呼吸尘土,当她站起来,她开始打量身边的人,思考着世界的意义,并巧妙地把文学和真实生活融合成宏大的叙事图景。她怀着本能的对生活的感激,写呀写呀,成为了今天的李娟。
当我拼命歌颂李娟,当我写下对李娟的惊叹时,我的脑海里还在噼里啪啦地回响着她那些渺小又辽阔的文字,我不能不被驱使着记录这悸动的时刻,发现李娟,静读李娟,思考李娟,并尝试象她一样,尝试剥离这巨大的秩序,换取片刻的小小喘息,似乎有点收获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