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
自幼时就爱翻家里那个大樟木箱子,每次打开来,一股浓浓的樟香,合着粉尘,扑面而来。
箱子里一摞摞的,是《红楼梦》,《三言两拍》,《聊斋志异》,是太爷爷毕生攒下来的,他认为的好书。
太爷爷过世,这书成了他临终反复交代的珍宝。
爷爷并不爱看古籍,他对算盘兴致更大,但对太爷爷留下的遗物,他还是毕恭毕敬,特地托人去南乡的刘木匠那,选了上好的樟木,做了个大箱子,把这些上了年纪的旧书,放了进去,
这个大箱子,成了我和父亲的最爱。
和同龄人不一样,少时的我不看小人书,不看连环画,却独独爱上了《红楼梦》。
看《红楼梦》是必须偷看的。父亲早早说过,不喜欢我学文,父亲认为自己坎坷的一生皆因看书过多,情愁牵绕,以至于多思多虑,自毁半生前程。
于是,我躲在厕所里,躲在山后的树下,躺在午后的阳光里,抱着从箱子里偷偷拿出的《红楼梦》,翻来覆去,反复地看。
书本来就破,哪经得起我这样折腾。待到父亲翻开箱子了,里面那套《红楼梦》已经散架了。
忘不了父亲当时看完的眼神,我不能如他所愿,放下文学,他所担心的,恰恰成为现实。
时至中年,有能力买来各种版本的《红楼梦》,手中摩挲,口中唱诵。我的生活没有像父亲希望的那么显赫腾达,亦没有像父亲般郁郁不得志,我成了我自己,一个最普通的中年人。
年轻时最爱的林黛玉,此时看来已杳然无趣,我开始发现薛宝钗的美来。
直至最近,看到顾城对宝钗的分析,恍然顿悟。
顾城说,宝钗她是天然生性空无的人,并不在“找”和“执”中参透看破。她一件件事都做的合适,是因为并无所求。林黛玉敬她妒她,除了姻缘之故以外,更主要的是,这是一个她无能为力的世界。
宝钗的空和宝玉有所不同,她空而无我,她知道生活毫无意义,所以不会执留,也不会为失败而伤心;但是她又知道这就是全部的意义,所以做一点女红,或安慰母亲,照顾别人。
她知道空无,却不会像宝玉一样移情于空无,因为她生性平和,空到了无情可移。她永远不会出家,死,或成为神秘主义者,那都是自怜自艾之人的道路。她会生活下去,成为生活本身。她是真正无所谓的人,可是她一切事都做,一切都要做的合适。她不求目的,只有合适,这就是中庸之道。
她会生活下去,成为生活本身。
一语终了,多么残酷,又多么直接。
宝钗的空,用今天的词看,是情商很高,但有不至于只剩情商。说一个人情商高,多少指摘这个人懂得算计,懂得取舍,懂得利用和舍弃。
宝钗的空,是一切了然于胸,心领神会,却不点破,不多说。
想起父亲的执念,对自身的执念,执念过多,便这般不快乐,便要归咎于文学本身,成为自怜自艾之人。
我自不如宝钗之聪慧参透,但在这月凉之夜,我亦愿自己不求目的,只有合适,如漫天月华,照遍山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