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
一
因为迷了路,爬到白云洞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的三点半,就算是即刻启程下山,也要到天黑才到山底。我知道白云洞是一座庙,但我不想到庙中求住。算了,就在这山里过一夜好了,我想。
四周是如此寂静,这正是我渴望已久的一种境界。九月的风轻轻地吹着,虽然凉,但还不至于让人冷到彻骨,我静静的坐着,看黄昏从远方慢慢地向我逼近。
寂寞也慢慢地向我逼近。我又想起了她——那个很好但却对我不好的女孩。我叹了一口气,执着是这样的痛苦,但放弃似乎却更痛苦。
不知不觉地,夜在我的沉思中渐渐地深了,夜风吹在身上,已有寒意。我抬头四周一看,却惊奇地发现离我尚远的地方有火光,旁边隐隐约约还有人影晃动。我虽然奇怪而且害怕,但还是被寒意驱使着向火光的地方走去。
走近了,才看清火光来自于一火堆,旁边的一个和尚正在里面烤着地瓜,我想,也许是白云洞里的和尚偷偷跑出来改善伙食吧。和尚极是好客,看见我走近了,顺手就从火堆中拨出一个黑乎乎的地瓜给我。我不想为难自己的肚子,而且鼻子也受不了地瓜香气的诱惑,于是就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。
肚子饱了,身上也暖和了,便自觉和这个和尚已经熟络,因而便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。这一个晚上,也不知是什么触动了他心底的琴弦,聊到最后,他竟然向我这个陌生人坦诚了他的故事——
二
施主,我的俗名叫做张生,原本是河南洛阳关林人。我家就在关林庙的附近,不知你去过没有。关林庙是一座坟墓,葬的是三国时关羽的头颅。扯远了,我是在恢复高考的第二年考上的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。
我在班上独来独往,因为班上来自内地的就我一个,其他都是沿海地区。我觉得我与他们有一种地域产生的差别,这差别让我和他们之间有一段谁也不想跨越的距离。你说我太敏感?也许吧。但是我觉得他们确实有一点看不起来自内地的我,而且不屑于与我交往。我越来越孤僻,想躲开他们,因而,我不愿呆在班上和宿舍里,我最愿意去的地方是图书馆。
我就是在图书馆里认识了李雯。那一天因为我有急事,于是匆匆地拿了一本借书证就走,不想却是她的。后来我们就认识了。她和我同一级、同一个专业,我在一班,她在四班。
李雯不漂亮,但是人很好,答应的事情从不更改和后悔,也从来不愿给人以伤害。图书馆成了我们见面的固定场所。我愿意与她接近,因为她没有其他人对我的那种冷漠,而且我们有很多的共同话题:谈人生、谈未来;谈徐志摩,也谈尼采。
我发现我不知不觉地喜欢上了她,但师范生“哪里来、哪里去”的政策使我也清醒地意识到这件事的残酷性。但是我还是愿意去付出,因为我不奢求会有结果。因而,我小心翼翼地关心她,不想让她有任何察觉。我爱得很谨慎,虽然痛苦但也觉得很幸福。
我开始给她写信,我在信上编了一个谎言,说我喜欢上了另外一个女孩。我在信上大胆地倾诉我对那个女孩的倾慕。其实这些话都是写给她看的,因为我与那个女孩根本就不认识。
我希望她懂,却又害怕她真的懂了。
其实我也知道这是我的自尊在作祟。我怕伤害,虽然我早在心里对自己讲:“这份爱注定了是要伤害!”
她似乎真的不知道,在图书馆里照样和我聊得起劲。但是我发现,每次在她最开心的时候,眉头上总会有一抹淡淡的哀愁一纵即逝。我总疑心是自己太敏感了。
很奇怪的是,虽然我给她写了那么多的信,可是她从不回信。而且更奇怪的是,她也从来不在我的面前提及那个女孩。
最奇怪的是,有一天,她送了我一页小小的书签,上面有着她娟秀的字——“还君明珠”。
这是什么意思?
三
不知不觉就大四了,毕业悄悄地来到面前。以后的路该何去何从?这份感情要不要坚持到底?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惶恐。
我决定向她坦诚我的心迹。
那一晚,下着微微的雨,我们走到了解放大桥。也许因为雨夜、因为冬季,人很少。我们站在桥上,迎着风,望着漆黑的远方——远方还是一片漆黑,什么也看不见。桥下的闽江不停地奔腾向前,咆哮着,但瞬间就为漆黑所吞噬,没有了任何声息。
我们聊了很久。说是聊,其实都是我在讲,她一句话都没有说。她总是沉默。
她的沉默让我无可适从,究竟她对我的这份感情是接受还是拒绝,我心中没底。沉默加添了我的恐惧。
于是,我也只好沉默。也不知过了多久,她才喃喃地说:“其实你想说的,我都懂。可是,正因为我曾告诉过你的原因,因而,对你的感情我是不能接受的。请你原谅我……”
原因?什么原因?难道是那页书签?“还君明珠”?
“你的信我都有收到,我知道你根本就不认识那个女孩,你的那些话都是写给我的看的。对吗?我不回信给你,是不想让你误会;不和你谈及那个女孩,是怕让女孩知道后难堪……
“你一直都在关心我,照顾我……这些我都记在心里,可是我还是不能接受你的感情。我一直以为在男女之间除了爱情以外,会有一种珍贵的友情,到现在才知道这并不能发生在你我身上,我错了,我给你造成了极大的伤害,对不起,真的对不起……
“但是今夜我觉得还是要说一个清楚,长痛不如短痛,我不想再因为我的态度而给你更多的伤害——过了今夜,请你不要再来找我,我也不会再去找你……”
……
她讲了很多,我越听越难过,虽然结局早在我的意料之内,但真的摆在面前还是令人难以接受。我闭上了眼睛,甩掉伞,雨很大,打在我的脸上很痛,但是心更痛。我很想大声地哭,但还是咬着嘴唇,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讲“不要哭,不要哭……”,但还是禁不住眼角的热泪汹涌。
“不!”我突然很大声地喊。但瞬间也就被漆黑和雨声所吞噬。
“回去吧!”她轻轻地提议。我无力地点了点头,接过了她为我捡起的伞。
四
后来,她真的对我很冷淡,形同陌路。
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关心她、照顾她,当然这些都是以一种秘密的方式,我不愿让她知道我还在对她苦苦纠缠,我怕她知道后,两个人都难堪。
如此,一直到了毕业,写留念册时,她写给我的只有六个字:“还君明珠,李雯。”甚至没有留下地址,那一晚的毕业餐,我喝了个烂醉。
我分配到了洛阳师专,我以为距离会改变我的依恋,却不料是更加的思念。我无心上课,失去了李雯,干什么我都失去了意义。不到半年,我就被学校开除了。但是我并不后悔,收拾了一下行装,我风尘仆仆地又来到福州。找到了一个旧日的同学,抄下了她的地址,却才知道她是江西萍乡人。
我又坐火车又坐汽车又是走路,总算找到了她家,然而却没有找到她。她母亲热情地接待了我,请我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。
闲谈中,我听到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:李雯结婚了!“你是洛阳人吧?李雯说如果你来找她,就把一封信给你。”她的母亲如是说。
我一下子傻了,脑袋失去了思维,我不知道是怎样同她的母亲告别、怎样离开那个乡村的,直至坐到了开往福州的火车上,神态才渐渐地开始清醒,慢慢地摊开了一只紧握在手中的信。
五
张生:
看到这封信的时候,我已为人妻了。
我很早就被我的父母订了亲,那个人很忠厚、老实,我和他之间谈不上感情。认识你以后,我曾想过退婚,但就在那一年,他为我家建新房的时候,被滚落的石头言断了双腿,从此瘫痪在床。退婚的事自然就无从提起。
就在这时,他向我家提出了退婚,他说他现在这样了,不想拖累我。你想,我又怎么能接受?
我真的也不知道该和你再说什么,我给你的伤害不是这样的只言片语就能说得清。我只恨我自己当时没有勇气和你说清楚。大四那一年你在背后对我默默地关心和照顾,我真的很痛苦,因为我知道这一辈子我都再也无法偿还你的真情了。
我不祈求你的原谅,我也不想说什么时间会抚平你的伤口之类的话,因为这些没有任何意义。伤心的不只是你一个人。怪只能怪命运,让你我选择了这样的一个时刻相遇。
所以请你以后忘了我,就像我也会努力忘了你一样!
祝好!
李雯
于婚礼前一日
六
到福州的时候,信已被泪水湿透,不能再看。走出福州站的大门,我才发现,行李我都被留在了车上。我什么都不要了。
我一个人游游荡荡,就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行尸走肉。后来来到了这白云洞,就出家当了和尚,法号忘情。
七
忘情拨弄了一下火堆,火光攸的又亮起来,驱走了这初秋的深夜的寒意。由于过于接近火光的原因,我和忘情的眼睛都被火光熏得红红的。
“出家是一种逃避吗?你应该尝试着入世,好女孩不止她一个的。”
“施主,空即是色,色即是空。玫瑰只盛开一次的。只要你有一个仁爱的心,世间都是好人。”忘情说话开始不着边际了。我惊奇地望着他,似乎熟悉、又似乎陌生。
“对了,大师,‘还君明珠’是什么意思?”我突然想起了这一句话。
“哦,我在很久以后,才知道了这个词原来出自唐代诗人张籍的一首诗。李雯告诉了我原因,可惜我却看不懂。”
“什么诗?”好奇心逼得我打破沙锅问到底。
“《节妇吟》”,忘情缓缓地念道,“君知妾有夫,赠妾双明珠。感君缠绵意,系在红罗襦。妾家高楼连苑起,良人持戟明光里。知君用心如日月,事夫誓以同生死。还君明珠双泪垂,恨不相逢未嫁时。”
“还君明珠双泪垂,恨不相逢未嫁时……”我喃喃地念道着,不觉得又想起那个很好但却对我不好的女孩。多年以后,我会不会是另外一个忘情?
这样想着,不知不觉我竟睡着了。
八
第二天醒来的时候,天已大亮。阳光从斑驳的树枝间照下来,很耀眼。
我爬起来,身边的火堆刚刚熄灭,火堆中还有两个烤熟的地瓜。
忘情呢?忘情呢?忘情到那里去了?我大声地喊,却没有人回答。只有远处“呀”得一声,寺门开了,一个和尚走了出来。
忘情!我心头一喜,捧起地瓜狂奔而去。到了近前才发现不是,我急急地问:“大师,请问忘情大师在吗?”
和尚笑眯眯地说:“老纳在此寺中已四十余年,独来独往,哪还有什么忘情大师?施主说笑了。”
我“砰”得一声跌坐在地上,手中捧着的地瓜也滚到了一边。一转眼,却看见寺门上那三个斑驳的古字——“良心寺”。
(作者 姚行亮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