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
故乡南溪村的天是蓝的,山是青的,水依旧是透明的,村口那棵种植于清雍正年间的小叶榕仍然是枝繁叶茂的,默默迎来送往每年只在春节期间回乡祭祖的乡亲。
《史记》云:桃李不言,下自成蹊。故乡的榕树从来不言,也无花果,却恁是凭着枝枝叶叶,就这么张开它博大的胸襟,280年来从未间断地荫蔽着一代又一代乡人。它虽无花果,却一样招人。老人们说,那是家乡的风水树,不管是留下来的,还是走出去的,只要是享受过树下清风,并在小溪里沐浴过的人们,因有了这般滋润,不管他到哪儿,必都能混得风生水起。于是榕树下从来都不缺故事。
树下,一半是清清浅浅的溪流,一半是被溪水冲刷了千年的的石头自然形成的石岸。空中,榕树巨大的枝桠横过溪去;水上,大小不一的石头铺就的石磴连通两岸。记事起,树下就那么熙熙攘攘,特别是夏天。
那些午后,早有女人们抱着成桶的脏衣物,或是刚刚采摘下来的蔬菜,到水里漂洗。每个人占据一级光滑的石磴,挽起裤管,泡玉足入水中,纤纤素手涤清流,嘴皮子谁都没闲着。东家昨晚又生了个男孩,西家老头老不正经了。“嘘”的一声瞬间沉寂,而后是爆发出来的更大的笑声。
树上树下总是孩子们的天堂。四人合围大的树干难不倒善于攀登的猴孩儿,伸过水面的枝桠上一窝鸟巢早让一帮孩儿垂涎三尺。树上,一人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地爬近,树下,泡在水中的光溜溜的孩子早已按捺不住地欢呼,吓得鸟妈妈高声疾呼,也难以打消孩子一定要掏到鸟蛋的冲动。
饭饱喝足,男人们有的搬张竹椅,打开收音机,半眯着眼,跟着闽剧唱腔,拍打着节拍,在树下岸上慵懒地躺着;有的在溪里洗净满腿泥巴,接过婆娘送来的饭菜,吧啦下肚,顺势躺倒在石头上,呼呼入睡;有的扛着高脚竹床,直接架到水面上,顶着肚皮,翘起二郎腿,或者双腿直接浸入水中晃荡,清风、流水包裹了他的全身。
忽而,水花大作。几个孩子空手摸鱼,从石缝间包抄住一条大鲫鱼,几经努力终于捕获,扑腾起水花是他们最佳的表达方式。竹床上的男人尽湿,洗濯的女人也难免湿身,一时间,欢呼声、指责声、臭骂声响成一片。
一切都渐行渐远,依稀了许多记忆。
山外沧桑巨变,一拨又一拨向往美好、创造美好的青年人脚步匆匆,外迁到文武砂、柯百户,到县城、省城买房,把生意做到非洲、美洲。故园依旧,人各一方。20几年间,榕树下逐渐清静了下来。
不愿离开故土的族长百岁老叔公终于难挡老去的步伐,他那曾经是村里最漂亮的石头房难免渐渐倾颓,其他的木头房、茅草石灰墙早已是残垣断壁,杂草丛生,唯一的美人靠也不知何时没入草丛,长出了蘑菇。唯留一面祖厅前的挡墙高高地屹立,六百年风雨不倒。都走了,全村只留下一人守望乡土,他和挡墙一样坚信,走了的还会再回来。
真的都回来了,走得再远,故土都是割不断的情缘。不约而同,每年春节回乡聚。某个正月,一辆辆四轮载回新一代、新二代。“你是谁家的媳妇?”“这又是谁家的孙子?”儿童相见不相识,中年人——曾经的青少年再聚首,也多一时难辨,一张口,喜的是乡音无改,虽然鬓毛衰。听音识人,多还能叫得出名字,于是把酒甚欢,畅谈事业。“小芳”们则关心起各自的家庭,间或不忘掏出水果机到榕树下合影留念,寻找着30年前的影子,搜寻着曾经的记忆,笑声每每冲破树梢。
孩子们聚集榕树下,听大人们讲那过去的时光。牛背上牧童的短笛,和着知了的叫声,似乎还在嘹亮地响着。
“重建家园,修复祖厅与生产队仓库。”男人们很快达成共识,纷纷捐款捐物。很快,祖厅建起来了,仓库改造成了“柯氏宗亲堂”。“作为传统村落,我们的百年习俗祭祖、排宵、演戏不能丢,在祖宗前许下一年的愿望,来年必将更加飞黄腾达。”新当选的年轻族长一语掷地有声,“欢迎你们每年重回故里,这几天的饭菜我们统一煮,一起免费吃,再回大食堂大锅饭时代。有了你们,南溪村必将重现繁华。”
南溪人知道,大榕树是乡亲永远的挂念,是抚慰灵魂的精神家园,树在,根就在。
又是一年,礼花绽放,映红山村。
(作者 柯多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