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父家母是生活在河下街的小生意人，但都识字。我们兄弟小时候在进学堂读书前，父母就教诵《朱柏庐治家格言》，让我们读得滚瓜烂熟。虽不敢说对它能倒背如流，但几十年过去了，现在再背诵起来，还能一气呵成。

　　《朱柏庐治家格言》，也叫《朱子家训》，是一篇以家庭道德为主的启蒙教材，成文于明万历年间，全文5百多字。父母教我们兄弟以福州方言诵读，用的是繁体字文本。每天要记牢几字或一个分句，对于还没有上过学堂的我们，只能死背硬记。好在是骈文，四六成句，对仗工整，声律铿锵，抑扬顿挫，读着琅琅上口。小孩子记性好，背诵起来叽呱叽呱，真象和尚诵经，其中是什么意思，年幼的我们一点都不懂。不懂，不影响兴趣，读着觉得好玩。俄罗斯海豚音王子维塔斯唱的你听得懂吗，周杰伦的歌不是也照样听不懂，大家不都听得如痴如醉、跟着哼的兴趣盎然吗?不懂，父母说不要紧，长大就会知道，以后都得照“家训”说的去做。

　　这家训的开篇是“黎明即起”四字，比较好理解。对之，父母倒解释得很清楚，说是天一亮就得起床，不许赖床。

　　我生活着的河下街，清晨比任何地方似乎都醒得早。上世纪七十年代之前，长乐城关及其周边唯一的一个农贸市场就设在河下街。市场的生意特别繁荣。下半夜两三点，盘市交易就已经开始，内外熙熙攘攘嘈嘈杂杂。那个年代，河下街又是南北乡村从旱路出长乐、上福州的必经之道。下半夜起，车轱辘辗过石板路的咿咿呀呀声，挑着重担的脚板拍打地面的噗叽噗叽声，时断时续。天未破晓，孩童“油炸粿——”“白豆方——”的叫卖声在大街小巷飘荡。这声音混合成的独特旋律，给这里的黎明带来温馨与和谐。正如住在铁路旁，没有了火车的轰鸣就会失眠一样，河下街的人们，黎明时分，没有这独特的旋律，也会睡得不踏实。常言道：“天光眠、夹(ga)骨肉”，这个时候迷迷糊糊地赖在床上，是一天中最最爽意的享受。

　　小时候希望有这种享受。

　　当时，家父在供销社当采购员，经常外出。我们家住的是前店面、后居家的通透式双层木屋。他在家时，天刚蒙蒙亮，欸乃几声，前后房门就已洞开;紧接着，刷刷的声音连续了好一会儿，房前的人行道、屋后的通道，都被他打扫得干干净净。欸乃声和刷刷声，就是我们兄弟的起床讯号。尽管我们仍睡意浓浓，还那么贪恋床笫，但都要勉勉强强地抖抖簌簌地穿衣下床。如果谁还赖床上，他就高声叫嚷：“妮仔哥，日头都曝股川(屁股)啦!”

　　起床了。早读的、帮助做家务的，各忙各的;新的一天生活，就这样开始了。

　　其实，我们起床的时候，离太阳出来还久着哩，说“日头曝股川”，是夸张。以后读书，课本上有“半夜鸡叫”，那周扒皮就更夸张了。才半夜就“鸡叫”，真拿长工不当人，地主老财周扒皮果真是心狠手辣啊。相比之下，我们虽然没有睡到“日头曝股川”，但总能一觉睡到天亮。那个年代，我们接受的是阶级斗争教育，从“睡觉”这事，也教育我们这辈人对万恶的旧社会要痛恨，对灿烂的新社会要热爱，要感激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，感激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，感激伟大的领袖，对一而再、再而三地搞运动，搞得我们晕头转向、不知天南地北的那个年代要感恩。由此，我们就有着很高的政治觉悟，不比当今获奖明星，在台上感谢什么TV，感谢什么什么领导，感谢什么观众，还感谢自己的父母云云。

　　家庭教育，培养勤快朴实;公共教育，要的是提高思想觉悟，陶冶“高尚”情操。

　　从小开始，我们天一亮就起床，习惯成自然，也不需要监管督促。“家训”似乎很有效果。后来发觉，整个河下街的人都黎明即起、既昏便息，都勤奋得很。可谁知道哪个屌人是“朱柏庐”，有谁读过那叽脬“治家格言”?到了改革开放，获知国外境外的人喜欢夜生活，往往到了下半夜才睡觉，日上三竿还不起床，那本应当“颓惰自甘，家道难成”(《朱子家训》句)，没有“黎明即起”，可他们为什么没沦落到“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”呢?

　　(作者 阿骨)